赵毅衡:敦煌书写——序冯玉雷长篇小说《敦煌遗书》
敦 煌 书 写
——序冯玉雷长篇小说《敦煌遗书》
作者 赵毅衡
注:此文原为赵毅衡先生为冯玉雷长篇小说《敦煌遗书》(作家出版社,2009年出版)写的序言,原名为《敦煌书写》。2009年6月4日,上海《文学报》发表时有删节,名为《独特的敦煌第四次书写》。《小说评论》2009年第5期,全文发表在“长篇小说《敦煌遗书》评论小辑”时,用名《敦煌的艺术书写》。
甘肃作家冯玉雷,十多年来致力于写同一个题材,敦煌。据我所知,这是他写敦煌的第三部长篇:1998年的纪实体小说《敦煌百年祭》,2006年的长篇小说《敦煌·六千大地或者更远》,然后,他就静心磨剑,写出这本《敦煌遗书》。没有人如此写过敦煌,恐怕,今后也不会有人敢如此写敦煌。但《敦煌遗书》确实是敦煌自己的书,冯玉雷用他奇特的小说创作方法延续两千年来绵延不绝的敦煌书写。
这个沙漠中荒凉的绿洲,在玉门关西却并不孤悬漠外,它正好是汉文化向西的出口,希腊印度中亚文化东来的入口,注定成为几大文明拥抱的地方。然而这样的交会地点全世界还有好多:如近东与地中海邻接的巴勒斯坦,帕米尔兴都库什山的开巴尔山口,天山喀什山口。敦煌之所以成为敦煌,是因为它不只是一个交通隘口,不只是兵家必争之地,它是中亚东亚十字路口一个书写的地点,一个从事艺术的地点。当年玄奘印度取经,往返都在敦煌或邻近地区住下静修,像站上跳板一般做最后准备。敦煌用一千多年壁画,塑像,用羊皮卷,绸卷,纸卷,书写了人类历史上少见的持续性的艺术积累。但是在这之前,神话已经在敦煌汇合,在这之后,艺术又在敦煌延续。
第一次敦煌书写,是洪荒初开混沌,诸神创世,人类问世,飞天散花,天地狂迷人神不分的欢欣境界,后有王朝兴替起伏,仪式美奂美仑;第二次敦煌书写,意象开始获得文字形体:才有得道高僧大师诠经作书,才有各种文字中的雅俗人生,才有《维摩诘经变文》中铺陈张厉的淫女队列。凭着神迹,所有我们现在称作艺术的东西,都汇集到这个沙漠中的小小绿洲,置放鸣沙山的洞窟中:敦煌似乎是把世界和人类艺术化的最好地方。第一次敦煌艺术是开天辟地的诸路天神,第二次敦煌艺术创造的是想象世界的各族英雄。
明代封嘉峪关,敦煌才被弃遗在沙海里,被忘却在几百年的世俗琐事之中。只有一些偶然路过的放逐官员,一些流亡者失魂落魄的眼睛,曾经从路上投来漠然的眼光。二十世纪初,敦煌突然被欧洲人“发现”,实际上是十九世纪全球地图画尽不再留空白的必然结果:俄国人越过西伯利亚进入中亚,英国人从阿富汗北上,法国人从中印半岛探向北方,阿古伯的叛乱,左宗棠的西征,敦煌成为各种力量汇合的地点:现代性的手指无情地把敦煌这个沉睡的美人撩醒。就在二十世纪的第一年,流沙坠落,洞壁光开,露出了珍藏多少世纪的五万卷经书,岂是偶然?冯玉雷小说中的斯坦因发现民歌中唱的神秘数字2651900,竟然是藏经洞揭开面目的日子,悚然醒悟,他和周围的人都“落入了历史的圈套”。
在人头拥簇战乱频起的现代世界,这些文卷已经无法静静留在荒漠尘埃之中。敦煌文献大约六分之一到了伦敦,六分之一到了巴黎,日本人俄国人在当地民众中收购达六分之一,其余六分之一流落于民间,或者已经当做取暖木材烧掉。终于,行将覆灭的紫禁城也采取了行动:六分之二运回了北京。敦煌这个美丽“公主”由此向现代世界揭开了她的神秘面纱。这是敦煌的第三次书写,书写者是冒险家,盗贼,流浪汉,牧民。这是一次惊心动魄的大搬移,一个至今争论不清,责任不明的故事。
从那以后,才出现了“敦煌学”(Tunhuangology),它以“文献整理”、“语言解读”、“历史研究”等种种面目出现。但是,敦煌书写的本质是艺术,因此它也以敦煌美术,敦煌歌舞,敦煌叙述,甚至敦煌旅游,敦煌重建等方式出现,围绕敦煌而出现的现当代艺术活动,可以说是第四次敦煌书写。这次书写不仅是在延续敦煌文化,而且使敦煌书写进入全球化的大环境,而冯玉雷的“敦煌小说”是这个第四次书写潮的重要部分。
从这个历史语境中读冯玉雷的敦煌小说,或许我们能明白一些《敦煌遗书》的特殊写法,它的艺术特殊性。的确,这本小说非常奇特,叙述方式与迄今为止的汉语小说颇为不同,但是作者要处理的也是一个特别的难题:三次敦煌书写,怎样才能在今日重新展现奇特的辉煌?
冯玉雷要写的不是一时一地的敦煌,而是波澜壮阔的敦煌艺术。要把如此繁复的内容写出来,要把三次书写揉成一个故事,小说不得不采用极为独特的写作法。现代汉语已经在相当程度上公文化,工具化,模式化,如何在这种似乎缺乏魅力的语言中注入活力,是作者面临的大难题。
《敦煌遗书》中不少看起来类近后现代文学手法——奇幻,拼贴,杂糅小说中甚至出现了不少当代词汇“助听器”、“武斗” 、“蛊惑仔” 、“学术造假”、“寻宝协会”,等等——作者是在提示我们,他的小说在延续发生在敦煌的书写运动。这实际上这是敦煌三次书写的本来方式:第一次书写已经把西王母,湿婆,释迦牟尼,弥勒,观世音,希腊有翼天使,都汇合在不止一个起源的宇宙中,把匈奴,党项,蒙古,西夏,于阗,印度,中原,混杂在一道,第二次书写已经把吐火罗文,藏文,佉卢文,西夏文,俗讲变文,中规中矩的典雅汉语,都书写在一道:人类远远不止一个肤色,一个信仰;第三次书写汇集了更远的旅人,更开阔的兴趣:敦煌之所以为敦煌,之所以成为三次书写的汇合点,就是因为九流云集,四方杂会,兼容并蓄,集众为一。要写出这三次敦煌书写,冯玉雷的第四虚构方式,不得不跳出任何已知的现代小说写法,自创一路。
这部小说最让人惊奇,也许会让某些读者费思量的是,小说把敦煌和中亚发生的一切,都看成是“裸奔”,一个延续至今的行为艺术。裸奔就是让人物脱掉外衣:无论是民族的,宗教的,语言的,武力与文化霸权的,金钱优势的种种外衣。三次书写中的神话英雄,文化英雄,民间英雄,都在这本小说中成为艺术参与者:《敦煌遗书》,就是“敦煌艺术”。
为了写出这个人神难分的世界,小说的叙述有意模糊人物与情节:小说中没有信仰的分割,种族的仇恨,霸权的戾气。艺术本来就是无功利的,如果有一点功利的考虑,人们何必冒死跋涉到沙漠中这个敦煌,用两千年时间堆集这个无用但是珍贵无比的艺术集合?斯坦因在这里寻找成就感,蒋孝琬在这里寻找知遇之恩,沙洲驼队的牧民在此寻找“精神家园”,王道士在这里寻找善捐作为修洞经费。这几个人都是历史上的有争议人物,但是小说把他们都变成命定的艺术书写工具。斯坦因一生不忘的女人艾伦,父亲叫阿杜尼。一生探险的斯坦因到生命终了才悟出这一点:阿杜尼实际上是希伯来语“上帝”,他在小说最后揭开所谓的谜底:“一切都是我的行为艺术的一个组成部分”,仿佛他创造了一个虚拟的世界。但是斯坦因已经没有力量再继续旅程:东方艺术对他最终还是一个谜,虽然他自己变成了这个谜的一部分。
小说中每个人物似乎都有一个往昔的影子:他们的前生与今世,已经被写定在敦煌:斯坦因惊奇地在一千年前匈奴骑士的脸上看到自己的眼睛;蒋孝琬在鄯善军官千年之前的告急木简上愕然看到自己的签名;王圆箓似为与阿古柏对抗的部队文书,却被黑风暴卷到敦煌;瓦尔特伪造文书,原本却来自梦境。而卷入沙洲驼队冒险的几个女子,发现自己竟然是于阗公主,早就被画在三清宫边石窟的壁画上,她们加入敦煌探险,只是为了要有“三个裸奔少女给绿洲带来希望和吉祥”。
而且,小说中的人物都像是才从《山海经》里走出来的。蒋孝琬失踪的父亲竟然名为“夸父”;民 45 34101 45 15535 0 0 2711 0 0:00:12 0:00:05 0:00:07 3086工“卡特”是个阳痿男人,靠洋药帮助才得以复原,而“卡特”是突厥语“文卷”的意思;卡特与夸父在书中渐渐合一,似乎蒋孝琬到新疆遍地来寻找的不是父亲而是遗书文卷;能翻译佉卢文的神秘人物“大夏”单独带一支测量队进入深山;大夏之弟“八荒”是雕玉世家传人;沙洲驼队主人“昆仑”是一位老驼主,他的睿智让蒋孝琬心折,几乎要认他为父;“阴无忌”是左宗棠部队低级军官,靠寻宝为生;“五蕴”是牧民,靠他的机敏把斯文·赫定从死亡沙漠带出来;“寒浞”据说发现了阿古柏的秘密金库,暴富后买官;和田知州名字叫“周易”,和田寻宝协会会长叫“杜笛”,阿不旦的天主教牧师却名叫“牢兰”。而几个女子的名为“采诗”“善爱”“百戏”;而小说中的玉币上无法破译的文字,竟然是“驼唇文”,其怪异新奇,只有在敦煌这个杂语喧哗的地方才显得自然。
作者有意忽视人物的民族和宗教特征,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都有意模糊,因为他必须写出的,不是二十世纪初的历史事实,而是重现世界之始尚无民族之分时的神话。
为了延续敦煌书写,人物在小说中转世,再世,一再献身于这个“行为艺术”。小说中人虽然有不少男女感情纠葛,有多次欲望的绽放,却都是孤男寡女,单身众生。虽然两个女子“在同一天生下双胞胎”,似乎也是为了接替这个艺术的下一代。甚至这本小说《敦煌遗书》的名字,也在小说的故事中出现过多次,冯玉雷只不过是让小说本身——敦煌艺术本身——再次转世。敦煌的时间与空间一再被重置,但是敦煌艺术的魅力随着年月越加增长。小说气象万千,不拘绳墨,文字汪洋恣肆,场面荒诞无稽,似乎都是为了让这第四次书写,配得上先前的书写横空出世的气派。这种奇异涉险的写作法,谓之狂想亦可,谓之狂欢更佳。
是不是敦煌的第四次书写都是这样写法?不是。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写到敦煌,无不是一把伤心泪,捶胸指责,顿足悲愤。但是他们的实际行动呢?罗振玉在北京六国饭店看到伯希和的敦煌藏品展览,拍照编成《鸣沙山石室秘录》成为敦煌学奠基者;王国维根据斯坦因在沙漠中发掘到的木简编成《流沙坠简》;胡适在巴黎看到现存最古老之《坛经》敦煌古本,而确定南禅宗的渊源;刘半农在巴黎抄敦煌卷子辑为《敦煌掇琐》;陈垣《敦煌劫余录》陈寅恪作序而立“敦煌学”之名。
这些人满足于在各国首都的博物馆里翻检,没有一个人亲自到敦煌来。藏经室发现后是有报告的,清政府再穷途末路,如果翰林院坚持,也不敢拒绝给一点经费;地方官员再颟顸腐败,对带着宫廷尚方宝剑的要员还是不敢怠慢。中国人民有权指责“西洋盗宝贼”,中国知识分子却没有资格:难道大家真的都必须拥挤在日本闹革命,或是在北京闹复辟,不能有几个人移贵步过来看一眼吗?中国士大夫知识分子要来敦煌,怎么说也不会比玄装当年更难吧?困难也不会比从阿富汗或吉尔吉斯过来,长途穿越沙漠的洋人更多吧?如果他们四体不勤,缺少这个体力和魄力到敦煌走一下,那么,有什么权力指责西方探险家早到一步呢?如果当时就公认他们的行为是偷盗,伯希和怎么会把赃物在六国饭店展出?如果没有这次展出,罗振玉等人怎么会明白宝库的价值?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,正是因为敦煌文献的分散保存,今日的《敦煌文献数据库》才有可能汇总,五国合办的《国际敦煌项目(IDP)》,100,000多件來自敦煌和絲綢之路上的写本、绘画、纺织品及器物的信息和图片,也才有可能在因特网上免费使用,敦煌学才成了国际显学。
敦煌的第三次书写,是各国学者通力的结果。其中有冲突,有损失,有抢劫式的巧取豪夺,有占有欲的丑恶爆发,有西方学者“全世界独大”的傲慢。但是从今天回顾,坏事也有好的一面:敦煌变成了一个世界通力合作的课题。敦煌文卷四散分开,落到全世界的博物馆和大学图书馆,几乎像当年文化在敦煌汇集一样分开了,这恐怕也是不算最糟糕的安排,至少没有毁于兵火,毁于偷盗,毁于朽烂。现在,经过全世界敦煌学界的努力,原件虽然分散,但是还在,而且经过各国学者分力苦读,现在编目详备,全景分明。
冯玉雷这本小说,基本上以斯坦因的经历为主线,他没有去纠缠斯坦因是不是帝国主义者,蒋孝琬是不是卖国贼(虽然他让语言天才蒋孝琬拒绝学英语),王道士是不是历史罪人。在作者看来,艺术才是文化的,神圣的,而历史是世俗的,暂时的。没有必要指责一件艺术行为中此人彼人的作为:历史把敦煌推到世人的注意力之中,这不是道德行为,而是艺术行为:本来,到这个荒漠中来寻找历史就是荒唐,是舍近就远,来到这里寻找艺术,才是正道,是舍意求象。于是,小说中的斯坦因一出生就在“蒸汽机”与“芦笛”之间饱受折磨:“……家人购买各种各样蒸汽机模型讨他欢喜。但适得其反,斯坦因更加恐慌,也更加忧郁。他们以为斯坦因不中意蒸汽机的呆板形式和汽笛的单调鸣响,便请人专门设计出造型新颖、奇特的蒸汽机,配备能发出几十种变奏的汽笛。很快,这种玩具在欧洲儿童中间流行,吓得斯坦因不敢出门,不敢与儿童一起玩耍,不敢睁大眼睛,也不敢让耳朵无拘无束地接受声音。”后来,历经千辛万苦,到达敦煌,斯坦因遇到极大困惑时,舍“蒸汽机”而取“芦笛”:“他折来半截芦苇,像驼工那样制作成古朴的芦笛,吹几次,竟然悠扬地响了起来。”最后,他的生命也融化在叙述中,“艾伦从来没碰过芦苇。但她擦干眼泪,想了想,找到芦管,放到嘴唇间,吹奏起来。在呜咽的,低沉而哀伤的芦笛声中,斯坦因闭上了眼睛。”
幸好,自从梁思成于1931年“亲自来到”敦煌考察建筑,中国知识分子开始为前辈的疏懒羞愧,他们一代代奔赴敦煌:张大千、常书鸿、段文杰、史苇湘、樊锦诗、席臻贯,不管人间天灾人祸,不顾生活和条件的艰难,前仆后继,与沙漠共命运,老于沙漠,有的甚至葬于沙漠,这才真正推动了敦煌的第四次书写。
当代中国人的艺术才情,献身精神,应当不让先祖;在全球化的今日,汇集到敦煌宝库的人们,他们的迷醉也不让前人。文化的冲撞应当产生艺术,敦煌的历史不是步步功利伟绩,处处勋绩彪炳的历史。历史作为艺术在不断延伸,敦煌进入冯玉雷的长篇小说《遗书》在不断延伸。又一次敦煌书写重新开始,而且肯定会更加辉煌。
2009年2月,中国西部
(配图 表现主义艺术家 王炎林)
(作者:赵毅衡,男,1945年5月生,广西桂林人。1968年毕业于南京大学外语系;1981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,获硕士学位;现任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比较文学教授,博士生导师,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符号学与传播学研究中心主任,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所助理研究员;1983至1988年就读于美国伯克利加州大学,并担任该大学的助教、助研,于1988年获博士学位;1988年起,任职于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的终身聘资深讲席。)
2009年正月初四,冯玉雷与赵毅衡先生在成都
名誉顾问:杨 炼
总 编:木 子(相思枫叶丹)
主 编:王跃强
编 委: 雪 儿 河汉女
总编微信:tiantian19890902
作家名录:文学沙龙作家诗人名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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